不論是在好萊塢的工業體系中拍出的賣座長片《心靈捕手》(Good Will Hunting),或是小成本獨立製作、獲獎無數的半紀錄式劇情片《大象》(Elephant),都不脫一種疏離的純淨和空曠,這種氛圍的主要因素是打光方式、色調所造成的攝影風格,我認為更不能忽略的因素是音樂。
葛斯范桑實在是一個對配樂極其敏銳的導演,《大象》中光憑一首單手彈奏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,就足以讓人柔腸寸斷。這部電影的一開頭,便使用了和費里尼長期合作的義大利配樂師Nino Rota的音樂,耳尖的觀眾(或是你又剛好看過幾部費里尼)不難發現,那個略帶詭譎的氣氛正是貫穿費里尼作品《鬼迷茱麗葉》的音樂,片中的女主角茱麗葉不斷看見鬼魂和記憶中的場景,模糊了虛實的交界,正和這部電影中少年男主角Alex(Gabe Nevins飾)的心靈狀態有私密的貼合;配樂中另外有貝多芬、Elliott Smith等包含Hip-hop、搖滾、老情歌、古典樂,神來之筆地使用多種音樂,適時地撞進觀者的靈魂,且毫無參差之感。
這部電影沒有因果線性敘事,內容描述一位清秀的少年Alex,擁有一本私密的筆記本懺悔錄,常去一個叫迷幻公園(Paranoid Park)的地方,那裡永遠有比你活得還慘的人,大家聚集在那裡玩滑板,卻也談不上太深刻的影響或人際關係;一件意外的命案發生,Alex目睹了過程並成為死亡的推手,他受到訊問、心神不寧地翻報紙看電視,繼續和朋友玩滑板鬼混,表面平靜無波、無所是事的風一直吹。伴隨著音樂和攝影風格的轉變,整部片好像只是關於一個少年,以他個人微小的意識感知世界的模樣,打碎了個人內在幻想記憶與外在現實的界線,正因為虛實難辨,這部電影才如此唯美。
在攝影上,攝影師杜可風選用了不同的底片,表現出粒子粗細不同的質感,粗粒子底片配上過度曝光的手持搖晃攝影,幾個少年無聲地站在滑板上晃蕩,鋪張浪擲著陽光和笑;另一方面,穩定地自然打光,捕捉Alex坐在海邊的長椅上寫字,用灰藍色調密封一個不能被救贖的秘密。命案的發生全無預警,軌道慘劇那一場戲的插入也突如其來,以致於死者肚破腸流在地上爬行時,顯得非常超現實,我曾經一度懷疑,會不會根本沒有命案發生?也沒有迷幻公園這個地方?這些全都是Alex的幻想,一切也許都在一開始Alex翻開筆記本,寫定題目時就已經完成。這只能是一個過於浪漫的解釋。
這部片充滿大量意圖不明的慢動作和長鏡頭(Long Take),鏡頭長到Alex在購餐車道排隊聽了幾首歌買完食物,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,這樣未發展未交代的切片充塞在電影各處,非常貼合瑣碎的日常,讓任何逸離常軌的事件虛幻得難以分辨;另外一場警官在學校訊問一群學生的戲,鏡頭跟拍且只有極少剪接,甚至有些畫面根本不知道它對焦在哪哩,這場戲看來是命案追查這條線繼續發展的佐證,後面卻完全沒有被提及,像是一個刻意的反高潮,也像是一個未完成的故事(Incomplete Narrative)。
說到慢動作,它被大量運用在這部片裡,竟巧妙且毫不做作地捕捉了一個人出神的狀態及氛圍,例如Alex第一次和女朋友上床時,竟然只以模焦拍攝女朋友晃蕩的金色長髮,感覺非常情色(Erotic)且心不在焉;另外一場戲,Alex在餐廳裡緊張地翻報紙,遇見了女性友人對他說話,代表Alex個人視點的鏡頭突然在對話之中慢動作拉近友人的臉孔,聲音漸小、失焦,我們根本不知道Alex在看哪裡或在想什麼,觀眾好像可以自己選擇要看哪哩,配合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靡靡之音,自然而然也陷入一種出神的狀態。
影片的最後,Alex在疑神疑鬼的音樂中上下電扶梯、買了新滑板(還被友人取笑說「你的滑板好娘」,這裡鏡頭又莫名地以慢動作停留在友人曖昧的笑容上,給人無限心悸的聯想)、燒掉了紙張只剩漫天灰燼,懸疑沒有解決而只有生活持續。
葛斯范桑對待個人其實非常悲觀,如果這部電影是關於一個少年所感知到的世界,我們可以不斷意識到在那之外有一個更大的、由無盡符號所構成的世界(包括報紙和電視等大眾媒體)是無法被立即知覺到並被完整地收納進青春的意識裡面的,Alex邊看報紙邊說:世界上還有很多事,例如戰爭、非洲難民和溫室效應。個人在這廣漠宇宙中能感知的部分何其微小,而世界又是如何龐大得難以承受。
這和葛斯范桑在《大象》中採取跟拍個人的形式來呈現科倫拜校園殺人事件是一貫的態度,只能以個人感知和經驗世界接壤的碎片中去拼湊,多角度地切入且絕對沒有被說完的故事,一個英雄式的全知敘述觀點,可以說是根本不可能存在於個人的腦袋當中的。正因為這樣的風格形式呈現出了被限制的經驗世界,電影裡的空間才像一個被密封的玻璃棺,他不企圖打破螢幕讓觀眾置身其中,而維持了一個疏遠的距離,光、空氣、青春都在那裡被保存完好,注視著就好。
圖文出處:放映週報
迷幻公園的官網:原子印象官方部落格